转载: 一座向四面洞开的草庵 — 俳句小札

故乡呀,

挨着碰着,

都是带刺的花。

- 小林一茶

第一次读到俳句即是这首小林一茶的代表之作。它一下子抓住了我,让我停留了一会儿。我顿时觉得俳句的每一个字都是有重量感的。事实上,吸引我的除了是这首俳句之外,"小林一茶" 这个名字,也是一个会让人稍作停留的名字。首先在直觉上,我感到这首俳句是好的。它让我暂且放弃一个 "写作者" 的立场去读它,纯粹以一个读者的面貌去面对它。

我一个诗友说,俳句是 "小道"。我先是表示惊讶,尔后大致能理解他为什么会这么认为。首先从师承关系上来说,俳句确实受到中国古典诗歌诸多方面的影响,甚至有些知名俳句就是根据某首唐诗改写的(松尾芭蕉有一脍炙俳坛的名句 "春将归,鸟啼鱼落泪。“令人不禁想到杜甫的" 感时花溅泪,恨别鸟惊心。” )。日本作家诗人都以通晓汉文而自尊,如松尾芭蕉喜读《庄子》,崇尚李杜的飘逸,以杜甫诗句 "门泊东吴万里船",把自家草庵题为 "泊船堂"。他写的 "江户客居已十霜,便指是故乡。“实际是套用贾岛《渡桑乾》中的" 客舍并州已十霜…… 却指并州是故乡”。与谢芜村自取的名字 "芜村" 就来自陶渊明《归去来辞》中 "田园将芜";但日本俳句诗人接受中国古典诗歌的影响,并不能得出俳句就是 "小道" 的结论。其实,如果仅从对世界现代诗歌影响的角度看,俳句的直接影响可能胜过中国古典诗歌,庞德发起的 "意象派" 运动、帕斯、特朗斯特罗姆、聂鲁达、斯奈德、塔布拉答…… 这些诗歌流派或诗人,他们或多或少都受到了日本俳句的确切影响(特朗斯特罗姆和帕斯还创作了大量俳句),没有俳句,他们的诗歌面貌可能截然不同了吧。

其次,我的这位诗友,也许认为诸如 "秋夜;/ 思念的 / 只有双亲。"(与谢芜村)这样的俳句,他写起来也会得心应手。有什么比写这种即刻的小状态更容易的呢?

未必容易。日本的《文镜秘府论・论文意》中讲:"夫置意作诗,即须凝心;目击其物,便以心击之,深穿其镜。" 诗意在感官上的不可捉摸,只能凭直觉领受。俳句的鼻祖大师松尾芭蕉主张:“写松学松,写竹学竹”“物我分为二,其情即不真诚”(《三册子・赤》),芭蕉在这里主张的其实是一种创作主体与客体的浑然统一的意境。小泉八云氏认为最好的短诗正如寺钟的一击,使缕缕的幽玄的余韵,在听者心中永续地波动;回到与谢芜村的那首俳句,自然会让我们联想到李白的《静夜思》。它们发生的时间几乎是一致的:秋夜。但这首俳句几乎没有描写,“秋夜”,它既是高度意象化的物,又是一个具体可感的物,还是一个囊括一切时空的物。诗人思念的对象是用排除法的描述:“只有”。其后,有深深的孤绝的空寂之感;与此类似的俳句还有小林一茶的:在盛开的樱花树下,/ 没有人是异乡客。对此,罗兰。巴特在《符号帝国》一书有详实的评述:

西方艺术把 "印象" 转化为描写。俳句绝不描写,在俳句艺术中,每一种状态都迅速地、执拗地、必然地变质为幻影性的柔弱原质,因此它是反描写的。尽管事物处于语言的状态中,但它还会从一种语言向另一种语言移行,它试图使事物成为未来记忆中的自己,也就是作为一种存在,与先前世界中的自己组合。这是名副其实的 "无法完全支撑" 的瞬间,而存在于这个瞬间之中的,就是幻影性的柔弱的原质:

我看到初雪

那天早晨

我忘记洗脸

- 越智越人(江户前期俳句家)

这正像日本艺术中常见的那种情形,讲一幅小画中的一个景色,例如下面小林一茶的这首俳句:

茅草门上,

代替锁的是

一只蜗牛

- 小林一茶

这首俳句变成或只是一种绝对的音响,也就是在人生之页上,在语言的薄绸上面飞快一揪而留下的一个淡淡的皱痕。描写是西方的一种表现方式,它的对应物存在于冥想之中,这是归属于神的形态的整然的财产目录,是福音书故事中的种种插曲(在西班牙中世纪的牧师罗耀拉看来,沉思冥想的训练,从根本上说,是描写性的)。与此相比,遵循没有主体及神灵的形而上学而创作的俳句,与佛教的 "无" 及禅宗的 "悟" 彼此呼应,这种 "无" 和 "悟" 绝不是当下的神启,不是实体,而是在偶发事件中把握事物的工作。

"这种" 无 "和" 悟 "绝不是当下的神启,不是实体,而是在偶发事件中把握事物的工作。“这句话准确地传达了我们对俳句的审美感受" 直觉上觉得好,而非理智的好”(顾随)。再回到上面与谢芜村的那首俳句 "秋夜;/ 思念的 / 只有双亲。“这首俳句几乎就是" 偶发 "的,毫无锤炼之感,但《静夜思》除了我们常见的版本之外,还有其它版本(如:这首诗的另一个版本第三句为" 举头望山月”),所以,在李白这,自然而然、没有锤炼感是他意识到一种诗歌技术,在与谢无村那里则是自在的、无意识的。

第三,从俳句体型上看,它确实够 "小"。(以至于 "小道"?)俳句是日本传统诗歌中最为短小的一种体裁 —— 只有五、七、五这样一共 17 个音,略相当于中国的竹枝词(14 字)或者五言绝句之类的 "袖珍诗体"。如果说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绝句是一所微型的建筑,那么俳句就是照进建筑的一束光。在空间维度上,俳句是 "缩微性" 的(它也有简单的结构组织,但并不依靠它实现美学企图)。“露珠的世界:/ 然而在露珠里 ——/ 争吵”(小林一茶)露珠里放置了苍生和悲苦。人生如朝露,瞬间寂灭。在一茶这首俳句里,时空是辩证的:无限短却又无限大。大意境。这也让我想到,日本人喜欢牵牛花,他们把牵牛花称之为 "朝颜花",也称为 "哀花", 晚上开,早上出太阳就谢了。日本人对 "短暂" 的审美意识是如此的强烈,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。

俳句引发想往和欲望。因为它的简洁,是完美的保证,它的单纯,是深远的确认。多少西方读者,都梦想在生之核心漫步,并手拿铅笔,记录下这简洁而单纯的种种印象。俳句是容易接近的世界,尽管如此,实际上它却什么都不想说。因为如此的双重性格,俳句像宽大、迂阔而又彬彬有礼的某个人家的主人,他全面接受你的偏执,你的价值观,你的符号系统,并要盛情款待你。它看起来像是对所有的意义敞开胸襟。俳句的 "不在性" 是诱惑你的元凶,邀请你去侵入住宅,犯下贪欲的大罪,引发意义的贪婪。免除了韵律制约的俳句,把像财产一样贵重的,我们强烈希望得到的意味,随随便便地,在所不惜地提供给我们。人们会说:在俳句中,象征、暗喻、教训,几乎一钱不值。 - 罗兰。巴特《符号帝国》

我打开窗户,放雨声进来。这个时候读俳句是最好的。雨声,滴入一茶俳句中的缝隙。俳句是一座向四面洞开的草庵,它远离闹市,而且它的主人不在 - “他出去旅行了,因此无论你携带着什么走进它,用什么样的观念诠释它,它都会全盘接受,它的空寂性保障了它的开放性和包容性”

数百年之骨,

愁苦化成岩石,山:

此际轻飘飘。

- 帕斯

注:这首俳句,是帕斯游览俳圣松尾芭蕉当年所盖的 "芭蕉庵" 时所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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